但在這個相傳已有千余年歷史的村莊,它是第一件被外人稱為“藝術品”的公共設施。為了裝飾它,村民還拉來了一輛早已報廢的摩托車,用油漆把它涂得五彩斑斕,擺在椅子旁邊。
椅子出現之前,葛家村很難和“藝術”聯系在一起。大部分年月里,這里都只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村子,藏在浙江省東部沿海的群山深處。沒有自辦企業,也沒有特色農產品,人一茬茬地走出去,這里慢慢變得和大多數村莊一樣普通且缺乏生氣。
那張造型像小山一樣起伏的椅子是個新事物,但是很快,它的風頭就被越來越多的新鮮玩意兒蓋過了——不到3個月,這個500多戶人家的村莊出現了40多個共享空間和近300件藝術品,包括一家美術館,一個手工藝院,一條畫廊,一個酒吧,甚至還有一個叫做鳥巢的建筑。
它們都跟這張椅子一樣,看起來不夠光鮮。美術館的名字是用布繡上去的,手工藝院的作品都出自一位農婦的縫紉機,畫廊位于河堤上,下臨一條小河溝。但為了欣賞它們,北京的人來了,上海的人來了,甚至有一次一輛大巴車送來了臺灣地區的客人。
它們出現在一場藝術改造鄉村的行動中。到今年8月22日,這個行動告一段落的時候,村子里辦了一場晚會。參加晚會的車輛幾乎塞住了村口兩車道的路。為了迎接客人,長椅旁,村民院子外,甚至不足兩米寬的小河道里到處都點亮了五顏六色的燈。
車燈和彩燈交相亮在群山深處的黑夜,葛家村迎來了自己的“高光”時刻。
他們以為藝術就是油畫、雕塑那些很遠的東西
第一張椅子建在村里的老祠堂和一個小超市之間,在位于寧海縣大佳何鎮的這個村子里,那是“CBD”,是最熱鬧的地方,但它還是太不起眼了,外來的人一不留神就會錯過它。
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副教授叢志強是它的設計者。今年4月初,他應邀來到寧海,試著用藝術為農村帶來一些改變。設計這把椅子,是叢志強到葛家村的第四天,那時他在這里的工作幾乎要進行不下去了。
選擇葛家村之前,他被帶到寧海縣一個沿海的村莊,“村子里全是別墅”,幾乎每家院子里都擺著盆景,有些甚至還修了假山流水。他離開了那里,覺得那里并不是最需要改造的地方。他此前有過為古鎮做設計的經驗,“古鎮上的村子在設計上有優勢,但優勢太強了就很難復制”。
相比之下,葛家村在許多方面都乏善可陳。這里的人們以務農為生,但沒有多少耕地,也談不上其他資源。村干部試著去找投資,“整整跑了3年,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沒什么成效。山上的竹林和大片的桂花樹是村里少數值得稱道的東西,但是這些年,竹子不值錢了,辦了幾屆“桂花節”也賺不到什么錢。
近些年,村里幾乎只剩下老人、婦女和娃娃了。雙向兩車道的道路經過村莊,兩排小洋樓立在路旁,那是葛家村最光鮮的地方。其余大多是老房子,有些都坍塌了。之前主要做企業品牌設計的叢志強,偏偏看中這里。“國內現在的設計大多是給富人做的,是屬于錦上添花的,其實更需要設計的是窮人,設計要給弱勢群體帶來更大的價值。”
但能不能成功,叢志強心里也沒底,他把在葛家村的工作當成一個公益行動和實驗,與寧海縣委副書記李貴軍私下約定,這次行動成功了,再對外說:如果失敗了,就當什么都沒做。
他要求村民一定要跟他一起干,讓愿意參與的村民提前報名,編成小組。為了動員村民,他特意設計了講座內容,不僅把藝術上那些很華麗的辭藻剔除干凈,就連講座的時間都精心控制。
但是,在這個差不多有1600人的村莊,只有26人來聽了他的講座,“80%看起來是湊數的”。他試著用案例和圖片向人們解釋要干的事情,可大家“明顯聽不懂”。“他們以為藝術就是油畫、雕塑那些離他們很遠的東西。”
叢志強的第一次改造行動,計劃進行12天。可是在開始的4天,幾乎毫無進展,沒有人相信這個藝術家能夠給一個村子帶來什么改變——鎮政府里有些人在觀望,村支書也沒出面見他。他的設計需要人力去實現,但村民們私下議論,這個北京來的教授在這里做設計至少掙了50萬元,讓村民干活兒還不想付錢。
這些年,中國的農村沒少見藝術家。一次又一次的鄉村改造中,有的藝術家把奇形怪狀的雕塑立在村口,也有世界知名的建筑師在泥土地里蓋起了讓人驚嘆的房子。并不是所有藝術家和農村的碰撞都能發生足夠令人震驚的反應。某地村民說,藝術家進村的第一天,能看見他們畫井蓋,第二天就在他們的房間里聽到打牌聲。
而對于葛家村來說,此前藝術家在這里留下的最明顯的痕跡,就是墻上如今沾上泥巴點的繪畫。在其他村莊,這樣的繪畫甚至會被村民偷偷抹去。
“國內藝術介入鄉村這個圈里邊,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是,藝術家來了,村子里熱鬧非凡,藝術家走了,村子回到以前。”叢志強說。
在他看來,出現這種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目前鄉村的設計95%都是由藝術家這些“外援”完成,大多數村民只是旁觀者,他想在葛家村摸索出一條新路。
他必須要試著做點什么。第四天,叢志強決定修一把椅子。
就是要盡量做到零成本
椅子不是隨便造的。之前,叢志強在村子里做過很多調研,包括觀察村民的生活軌跡,“觀察他們在什么地方待多長時間,在干什么”。他這才找到了挨著老祠堂和小超市的那塊地方,茶余飯后,婦女和老人總是喜歡在那里聊天,可是一棵古樹下擺著的幾塊大石頭,是他們唯一可以歇腳的地方。
看起來微不足道的椅子能解決最實際的問題,這是叢志強選擇第一件藝術作品時重要的考慮因素。“村民做東西很簡單,第一考慮是不是有用,第二考慮是不是能賺錢,如果兩個都不靠,他就會認為是行政指令,不會主動跟著干。”
做椅子的材料,他選了村里最常見的石頭和竹子,“就是要盡量做到零成本”。葛家村的人是會壘石頭的,這一點叢志強在做村民的生活技能調查時就確認了。只不過近20年來,小樓替代石頭房子成了村里的“新地標”,壘石頭也漸漸過時了,“大家都認為大理石、漢白玉才是時髦的材料”。
用石頭壘起的椅子,讓沉寂多年的匠人有了施展空間,五六個50歲開外的村民參與了這件事情。一位村民后來告訴叢志強,因為會壘石頭,他以前在村子里是個受人尊敬的人。人們慢慢住進了小樓,他都不好意思再提起這項技能。這個工程量只有兩三天的椅子,讓他找回了從前的感覺。他說等孫子回來,要帶他看看爺爺的“作品”。
椅子做完,還沒來得及打掃衛生,人們就擠在上面。這是村子里戶外公共場合的第一把椅子,來來往往賣針頭線腦的人,甚至在這兒擺起了攤兒。
而對叢志強來說,這張椅子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村民們相信他這個“外來的和尚”了。那些握慣了農具的手開始拉著他問,怎么樣才能把藝術品做得更好看。參加行動的26人,最后漲到46人。二期參加的村民126人,年齡最大的82歲,平均年齡也在60歲以上。
“村民們一旦知道你做東西是為他們考慮,就很容易被觸動。”叢志強說。葛家村分為上葛和下葛兩個自然村,在為這張椅子選址的時候,他甚至考慮到了兩邊村民的感受,選在了那個不偏不倚的地方。
后來,這張椅子被復制到了別的地方:它被放大了好幾倍,出現在村口等公交車的地方;還被村民改變了造型,復制到一口古井旁。
在古井旁造椅子的村民告訴叢志強,那口井是村子里最老的井,雖然現在不用了,但是他們小時候都在那兒打水,所以希望那兒也能熱鬧起來。
“就這個椅子我準備寫一篇論文,就是如何用一個椅子折射藝術家和村民的關系,如何解決村民的信任問題,如何用藝術激發村民的內生動力。”離開葛家村半個多月后,在北京的辦公室里,叢志強興奮地說。
鄉村振興,村民一定得動起來
葛家村也有比這椅子更“高端”的東西,就立在它面前。那是一個“文化禮堂”,當地很多村子都有這東西。但叢志強到了發現,這個寬敞的建筑,幾乎變成了村里紅白酒席的固定場所,“和文化沒什么關系”。除此之外,村里主要的公共設施,就是幾個戶外健身器材,那里成了兒童玩樂的地方。
在某種程度上,葛家村的情形,折射出鄉村改造的困境。在一輪輪“美化鄉村”的口號和行動中,越來越多硬件設施出現在村莊里,但如何融入鄉村的氛圍中仍然是個難題。
“我們過去經常送科技、送文化、送資金、送項目,這些項目如何實現與農村現實生活對接,需要我們認真研究。”寧海縣委副書記李貴軍說。
李貴軍說,在寧海,大部分農村環境整潔了,房子也不差了,“硬件設施都跟上了,但是精神生活還很貧乏”。“跟人一樣,臉是洗得干干凈凈的,有的地方還化了一下妝,但是整體感覺品位不高。”
他這才寄希望于藝術。“就看藝術能不能讓這些人‘活’起來。”
叢志強也有類似的想法,這也是他要求村民必須跟著一起做設計的原因。
他梳理過國外藝術介入鄉村的經驗,發現做得比較早的國家,比如德國、日本,大都開始強調內生發展。“說白了,就是鄉村振興,村民一定得動起來。”叢志強解釋,“這就好像一個學校,如果學生沒有積極性,建再多圖書館,引進再多的外教都沒有用。”
但在國內,更普遍的情況是“干部干,村民看,很多村民認為鄉村振興那是國家的事,政府的事”。
另一方面,由外人主導的鄉村改造往往也對不上村民的胃口。和叢志強一起來到葛家村的黃波,是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副教授。他見過東北一個地方搞“美麗鄉村”建設中拆掉了傳統農戶家用樹枝搭起的籬笆,統一換成了類似城市公園里的圍欄;也聽過一個公司一次性承接50個農村的改造工程,“最后都是拿一個模板套的”。
叢志強決定試著改變這種情況,他到葛家村和村民聊天。當地方言不好懂,但他說好在自己臉皮厚,“聽得懂就坐下聊,聽不懂就站起來走”。在院子里種菜的需求要保留,喜歡玩石頭的興趣也要照顧。在設計一個酒吧的時候,叢志強聽院子的主人說,墻頭上野生的仙人掌陪了他十幾年,就專門把那些顯得有些雜亂的仙人掌保留下來,還把酒吧起名“仙人掌酒吧”。
他聽說村口一條小河的河堤有千余年歷史,就在上面砌了幾個畫框,取名“千年畫廊”。村民葉仙絨家里,堆著孩子們寫的書法和各種亂七八糟的老物件,叢志強就給她設計了一個美術館,樓上掛書畫、樓下放那些繡花鞋、脫粒機……
村里一位78歲的低保戶,每個月都要編200把笤帚。笤帚換回的錢和領到的最低生活保障補貼,湊夠2000元,正好夠妻子的醫藥費。叢志強了解到這個情況,專門給他設計了一個作品,讓他用竹子給孩子圍起一個游樂場,做成了大鳥窩的樣子,命名為“鳥巢”。這件“藝術品”讓他獲得了一定的工錢。
村民袁小仙第一次拒絕了叢志強,“我太笨了,什么都做不好。”她說。叢志強發現她廚藝好,就讓她從用面捏一個作品開始。如今,她的手工藝院里掛滿了她用縫紉機做的布偶。她最新的一個作品是一只腿長手也長的布偶,那是她在電視節目里看到以后照著做的,擔心侵權,還做了改動。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行動中。在施工隊干過的村民根據一張示意圖,用竹子建起一座涼亭;手巧的村民把毛竹砍幾刀,塞上燈泡,搭起了一個“戶外燈光秀”。還有不知道哪位村民把廢舊的棉褲加上幾根紅布條,做成桂花樹的模樣,縫在門簾上。
來了靈感的村民會把自己的作品發給叢志強征求意見,哪怕是在半夜。他們還會直接修改藝術家的設計。村外的竹子長廊里,原本設計了一串風鈴,叢志強后來發現這個設計被村民改了,一位72歲的村民在風鈴上拉了根有顏色的線。他告訴叢志強,那是為了防止大風吹起風鈴傷到人。曾給人民法院設計過統一標識的人大藝術學院設計系副教授陳炯給葛家村設計過一個叫做“草船借箭”的裝置作品,村民在施工的時候直接把造型改了,因為“臺風天里,那個東西立不穩”。
而叢志強需要做的,就是鼓勵。有村民抱怨,設計好的院子沒有人來看,叢志強就向相關部門提要求,如果領導來村里參觀,必須走過所有參與設計的人家。第一期藝術改造行動結束時,鎮上的干部提出,拿出一些錢獎勵村民。原來的方案是設置一、二、三等獎,叢志強擔心評不上獎的會失望,要求把獎金均分給每個參與者。“村民特別敏感,不能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積極性被澆滅了。”
越來越多院子敞開了門
看到這件事能吸引這么多人的興趣,很多人都意外極了。
調動村民的積極性是一件困難的事。當地一位干部說:“現在村里都很少見大家自發干一個項目了,叫村民開個會還要給誤工費。”經常往農村跑的學者黃波見過,有些地方“從農民院子里抽根柴火都要放狗咬”。
這場行動告一段落的時候,為了籌備晚會,葛家村到處都是忙活的人們。有村民擺弄著廢棄的圓桌板,在上面釘上長短不一的竹子,做成盈虧不同的月亮,也有村民扯著不同顏色的印花布,比劃著哪一塊搭在畫院的桌子上好看。在晚會上,86位村民被當成“藝術家”站上了燈光璀璨的舞臺。
仙人掌酒吧開業了,村里的游客還是不夠多。這里就變成了村民們聚會聊天和唱歌的場所,音響是老板從城里一家關張的酒店拉來的。
越來越多的院子敞開了門。在此之前,葛家村里有一戶人家院子里堆了幾十年的垃圾,賭氣不讓任何人動,看到周圍的人家在起著變化,這個院子的主人找到叢志強,打開了自家院門。
還有已經廢棄的院子重新發揮作用——盛豬食的石槽變成了喝茶聊天的石桌,4戶人家屋后堆放雜物的備用地一起拿出來,做成了一個休閑的公共場所,叢志強把這塊鵝卵石鋪成的平地叫“四君子院”。還有一個共享空間,是8戶人家共同拿出自家院子打造的。
“這在以前不可想象。”黃波說,“宅基地確權以后,土地是鄉村最麻煩的事情,有時候因為一棵樹占了位置,兩家都能打起來。”
寧海縣的一位干部說,他還見過在鄉村基礎設施改造過程中,有村民因為公共污水管道從自家地下穿過,而大肆要價。“這實際上就是因為我們以前在鄉村的治理機制缺乏形成一種自下而上的內生意志。”這位干部說。寧海縣曾經制定過“村級權力36條清單”,這份被稱為“為鄉村治理立法”的清單“基本涵蓋了村級組織和村干部行使村務權力的全部內容”。但相比“36條”剛性的規定,“村子是一個社會,如果沒有彈性、沒有包容度是不行的”。
葛家村的初步實驗之后, 2019年暑期,寧海縣又從全國請來了30個藝術團隊進入鄉村,提出了更長遠的規劃。
65歲的葛家村村民葉仙絨,在家里開了美術館。雖然這二樓掛著的書畫作品大多出自她兒孫之手,一樓放著的老木柜、繡花鞋剛剛逃脫被當做柴燒的命運,但是從4月開張到現在,已經來了上萬人參觀,不只北京上海,還有四川貴州的。因為巴掌寬的一堵墻引起的糾紛,葉仙絨和鄰居已經好多年沒來往了。看到葉仙絨家越來越熱鬧,鄰居后來也找到了叢志強。叢志強把那堵墻改成了矮墻,把鄰居家的院子也裝修一番,他看到兩家人又站在了一起。
娘家村子的人吃完晚飯會溜達到這個美術館看一看,外出打工的親戚也打電話說從電視里看到她家的樣子。
這讓葉仙絨很開心。在她印象里,葛家村以前是個熱鬧的地方,輻射周邊幾個村子的供銷社開在這兒,中心小學也開在這兒,她家房子修在村里原來的主干道邊上,門外總是人來人往。后來,新路修了,人也走了,這里慢慢冷清下來。如今,熱鬧的村莊總能讓她想起以前的日子。
沒有人想到一個美術館能帶來這樣的變化。剛開始把這個美術館命名為“葉仙絨美術館”時,村里人嘲笑她“一個婦女把名字掛這么高”。可如今,她忙到連吃飯的時候,飯碗都會端起放下好幾次。看到參觀者進進出出,村民跟說慣了方言的葉仙絨開玩笑,“以后你要學會說普通話,還要再學學英語。”